“起来罢。”嬴政一玄黑的劲装，将手中长弓交予一旁的下人，便提着缰徐徐在二人面前立定。

        若说嬴政此刻的目光是一潭深不可测的潭水，那么扶苏的目光，便好比平湖如镜，波澜不兴。

        然而嬴政究竟是人不是神，至少今生于自己而言，他已再不是神。

        这眼神，实在太过熟悉。前世如此，今生亦然。

        待人离去之后，胡亥转眼，有些讶异地看向扶苏。在他心里，父皇是这世上最威严最不可忤逆之人，他从未见过有人，敢用这种不卑不亢的姿态面对他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抬起来。”嬴政一字一句地打断他，声音不容忤逆。

        不动声色地笑了一声，扶苏翻上，对立在原地的胡亥了声告辞，便独自拍而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若是记得，便勿要让朕再见第二次。”他冷哼一声，打而去。

        眼看着扶苏无声地同自己四目相接着，嬴政等待着他执拗的争辩。然而出乎意料的是，下一刻，对方却一拱手，淡淡：“父皇教诲，儿臣谨记在心。”言语之间，看着自己的目光却当真依言，不曾收回。

        扶苏应声抬眼，只见对方的面容是刀刻一般的冷峻。一双眼定定地看着自己，分明能悉一切，却冷酷得不任何情感。

        心底暗暗自嘲了一声，扶苏静静地同自己的父亲对视着，慢慢：“那鹿尚还年幼，儿臣……只觉杀之尚早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现在想来，这大抵便应了他心中那外柔内刚的执拗罢。一如政见之上，他一心尚儒，任自己用尽办法，也不愿变更分毫。

        既如此……便决不是不可忤逆的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父皇！”胡亥见了来人，面容里蓦地出喜色，连忙翻下，叩拜行礼。

鸣叫声。

        而扶苏只是静静地立在原地，面无表情地看着嬴政远远离去的背影。觉察到胡亥的目光，他看了对方一眼，却只作毫不知觉。

        因了尚水德，主刑法之故，秦朝举国上下无不盛行尚黑之风，然而这凝重肃穆的色泽穿在这人上，却偏生如同被水化开了的墨，凭空增添了几分淡然柔和的意味。

        那人闻声亦是一惊，循声抬眼望去，只见不远微微扬起的尘土间，自己方才救下的幼鹿已倒在了地上，抽搐了几下，便再无动静。而它脖颈上插着的，是一支通黑漆箭杆。

        胡亥站直了子，看着他兴冲冲：“父皇可是前来看我等狩猎的？”

        念及此，嬴政的目光不由得深邃了几分。

        嬴政：“听闻你们相邀在此狩猎，便来看看。”话虽是应答胡亥，然而除却起初淡淡地瞥了他一眼，随后却只是将目光定在扶苏这边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。

        扶苏抬眼看了看那已死的幼鹿，用力握了握缰绳。迟疑了片刻，这才跟着下了，慢慢：“儿臣见过父皇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早杀晚杀并无分别，然而时机若失，却是再寻不回来了。”嬴政冷笑一声，沉声，“若方才面前的乃是敌手，你今日的妇人之仁，便等同于放虎归山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样的神情，让嬴政有些陌生。他依稀还能记得，曾几何时对方每每见到自己时，眼中涌动着的一如胡亥那般的敬仰和向往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回父皇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可是如今，那同样一双眼里，却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萧疏冷落。

        嬴政心中微恼，却终是按压下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哪怕只是垂着眼，不去同对方对视，扶苏也已然能感到周腾起的威迫感，有如泰山压一般，让人隐隐不过气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形不由一怔，然而下一刻，后已然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：“区区畜生，留之何益？”一字一句说得缓慢，却仿佛声声重击，沉沉地打落在心，给人以无形的威迫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还不曾回答朕方才的话，”片刻之后，便听闻嬴政，“为何出手救那区区一畜生？”

        胡亥在一旁眼见自己被视若无物，心内隐隐凉了凉。便只是黯然定在原，不再言语。

        纵然隐隐有些怯懦，却也真挚非常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自然明白对方此刻心中所想。曾几何时，自己亦是如此的罢。

        于是三人之间有了一刻的沉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