贪(一)
一条玄墨的影从天而至,遮天蔽日,席卷八荒。
滚滚云浪与其爪下溅如水花,霈霈狂风与其渊口中千里而逝,灼灼红日比鳞上金咒黯如卵石。俯视峥嵘,睥睨窈冥。殊无物类可比,汹汹奇伟,不可究陈。
人目、神识……皆难窥探其全貌,只能呆若鸡狗地窥其一鳞半爪而已。
先前槃王旵魂弓下引来万象朝祭,吉象盛景,泡沫倾墟。什么仙人来贺,祥兽拜礼,全碾碎成一场可笑的猴子捞月。天光黯靡,穹苍无垠也在这一刻成了无法描述的笑话。
蛐蛐眼中的天地有多大?
一碗或一盏一笼。
在这一刻,每个从来未见过此景的人,恍惚之间,人与蛐蛐,几分差别?
蛐蛐在人类的碗下争斗时,又哪知人之天地何其匡阔。
而此番,人类,在眼前这样的存在面前,又该如何自问,那难与上九天的天,也不过是这种存在的一碗,一盏。
“北……北旵……龙……龙……神……”
称为龙。
奉为神。
这是刻入血脉中的天道尊卑,这是人不得不认的天理昭昭。
人族圣器旵魂弓,以北旵历朝历代百万英魂为箭,闻风而起,魂乎必归,它能引动每一个人类的七魂六魄,能滚热任何一个冷血之人的血,能让懦夫成为以身为盾的死士,能让荏弱杀身成名,能让稚子幼童生咬下敌人一口血肉。它会从每个人血脉中激荡出任何一种宗教都难以洗脑出的狂热,将人魂沸至滚热的岩浆,所向披靡,遇佛杀佛,遇神杀神。
但……真遇见神了呢?
旵魂弓那能囚日一箭,就这么被一口咬碎。
狂热也好,信念也罢,冷却时也弗如火山灰,洋洋洒洒,从第一个理所当然跪下的人开始,败如山倒,一地颓萧。
和悠也本该如此。
尤其,当那条龙蜿蜒盘天而来,龙首悬停与她的面前时。
她的肉体承受不住这样的压迫感,每一根汗毛都犹如千斤沉地要把她拖入万丈海渊之中。
她动弹不得,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龙首一点点地靠近她,直到她能看清楚对方那恐怖的黑金色瞳孔中的每一条纹路。
过于冲击魂识的画面,仿佛把空间、时间、声音……这些缥缈的概念都定格与虚妄不存。
于是世界如潮水般从他们身边褪逝。
山河庭的万重阵挡在和悠的面前,不过尔尔,薄纸?,一萍水。
他们就像只是隔了一张薄帘,一场细雨如丝,一枝桃。
她在帘后,她在雨前。
他在帘前,他在雨后。
可那桃下,一帘烟雨,一尺长恨。
和悠控制不住自己的记忆闪回。
她总算见到他的真身模样,和记忆中几多相似,又几多不同。
眼前那对金色的角,原来是残缺破损的,其上挂着的那些仙宝般的璎珞珍珰,也只是令人心惊肉跳的纂纹。他那比她手掌还要大的黑色鳞片,那些金色的纂纹几乎要把它们纂透了,拼凑在一起,链成一条条的锁链和符咒勒入他那宛如江河一样的身躯。他的身体上几乎大大小小的全是伤痕,触目惊心,脊上一道巨大的爪痕,里面不断流崩出雪白色的雷霆,与那些金色的咒文锁链仿佛一刀一剑,无时无刻地不想要将他分尸蚕食。
他的眼睛是金灿灿的,是她从来没这么近,这么细致地看过他的眼睛。明明比和悠所见过任何的东西都要可怕,每一条细微的瞳孔纹路都写满了刺骨的高高在上,残酷无情,风刀霜剑。
但是——
但是……
和悠爬上了桌子跪在上面,或许是鬼神神差地,抬起双手贴了上去……山河庭的阵法果然是有同实质,就像一屏水那样泛起涟漪,将她阻隔。
她想起来那夜,这双金灿灿的眼睛,同样一头没有感情,没有灵魂的冷血动物。但是……
他的确是个很漂亮很漂亮的神明。
她仰起头来,望着他。
“阿霄啊。”
龙也在看着她。
龙首已渐抵在了山河庭的阵法上,就像被她这样纤细的手捧起来了一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