贪(二)
天都里,墨客雅士总多,随处都能听见袅袅曲声,不像北境,塞外苦寒只有山高皑雪,什么绫罗小调,过了关外,就被胄鸣金响磨坏了娇嫩,只有肃咽管弦连喑涩烽火。
就连梦里,好像也不例外。
他稍感不适,像有花瓣落在肩头。随手从麾上拭去,但定睛一看,掌心里空空荡荡,什么都没有。
有些奇异,下意识仰头去看,梦里的视线总是朦胧,恍惚仿佛看见满院桃红要探出院墙。
他被那歌声吸引,循声掠去一眼。哪处楼台上,远箫清笛,余音淼不可闻,男伶戏腔,绵绵悲戚,怅惘不得言。
一阵欢笑的银铃声将他视线拽回,不远处,少女们结伴而去,提起裙摆欢快踏过门槛,叽叽喳喳地在热烈讨论着什么。
“很灵验的~我家姐前些日子来拜,七天不到,就有人上门来提亲了,好良俊一公子呢……”
“那可不嘛,这寺下镇着神仙宝贝,能不灵验吗?”
“不过是什么神仙宝贝啊,能随便拜吗?”
“我听说什么灵骨之类的,就在这下头哦……”
“骨头?不会吧!好可怕……”
“嗐,瞅你这胆小没出息的样儿,高僧舍利不也是骨头坐化而来?这不正是说这寺里有真灵宝咯?可不就非常灵验啦?”
“你们别磨磨唧唧没完呢了,好不容排队领到了香签的,快去放上贡品吧,又要排上月余了!”
这是一座寺庙,好像见过,又好像陌生,香火鼎盛,这么远就闻见香气扑鼻。不只是浓郁的檀香,那寺庙院中,种着一株……
那是桃花树吗?
看不出来,因为是枯木。但是比他所见过的桃花树都要大,大到几乎完全将整个寺庙都覆盖在其树杈之中。想来,若是开花的话,那这庙内会是何其盛景呢。
他生出一丝好奇,伫在院外,抬头去看牌匾,还未找到——
“请您留步。”
有人走来他面前,是一小和尚,他摇了摇头。
“去不得。”
闻惟德微微皱眉。“什么……”
“哈哈——这都没听懂吗?”
忽地,在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,他就有些惊讶。肩上一沉,不知从哪来的男人,没什么正经地把手臂搂搭在他的肩上,自来熟的很。
他越过闻惟德肩膀搭下来的手里,拎着一只金灿灿的如意葫芦。
闻惟德的瞳孔骤然放大了,好一会也难以转过头来。
“你……”
“执霄,认不得孤了?”那人笑声轻快,“还是不愿认。”
男人松开闻惟德,随手一挥,若隐若现一把金色的枪影将手中葫芦挑飞至半空,枪影砰地一声斜着落插在这寺庙的门前地面中。他在闻惟德面前转了个身,就这样放浪形骸地、如已喝醉了,干脆倚靠在斜插与地面的枪柄上做着睡姿,仰起头张嘴就接那葫芦里自动倒出的酒液。
“你已经死了。”
“孤当然死了,不然也不能就这般模样出现在自己儿子梦里啊。”男人眯起眼睛笑起来,一头金发高束,却不似望寒那样整肃,和阿辞一般喜欢浮夸闪熠的金装玉裹,到处都是垂缀打挂的宝石,叫人分不清那到底是发丝还是宝石流苏从他的王冠中松散垂落,无羁无形。
许是梦境的原因,也许是过去太多年,闻惟德并不能看清男人的脸。但纵然看地不甚清楚,他也知那张脸上作何神态。
那张和他神似的脸,却完全迥然与他,风流肆意,目挑心招,只凭一张脸就足以惑乱众生。
这是他早就死去的帝父。
又一次出现在他的梦中。
“你在这儿做什么?”闻惟德又习惯性地去抚转拇指上的扳指,可却微微一顿,低头一看,扳指并不在。
“你的梦,你问孤作何?”帝父笑起来,“孤怎么会有你这样愚拙的儿子。”
闻惟德并不想在和梦境里一个早就死去的人浪费口舌。他朝前迈出一步……
可是——
无声无息的,一道寒气逼与他颈。
梦中应该是无痛的——这是连三岁稚子都知道的常识。但从颈下,至五脏六腑,传来令人指尖都发寒的痛。
帝父仍倚躺在长枪之上,抬起手臂,这时一把脊上月蓝、通体雪银的弯剑才出现在他的手中。他稍稍一晃手指,剑锋就横了过来,剑芒如龙齿一样悬在闻惟德的喉结上,随时可以咬碎他的喉咙。
可这只是他的梦,他也不再是那个百无一用的少主。
“让开。”闻惟德掀起眼,说。